- 文章出處:康健雜誌183期
- 2014.02.01
- 作者 : 李宜芸
- 圖片來源 : 陳昱任
在人生最圓滿燦爛的時候,他恐慌發作,從此開始封閉自己,直到……。這是一個與自己戰鬥的故事,看病友楊國欽與太太陳玉秋如何攜手從恐慌症中找回生命的美好。
「我30多歲而已,就準備在等死,」方才滿臉笑容接待我的受訪者,剛坐下沒多久就劈頭談到他最低潮時不停想著自殺的意念。
他是楊國欽,罹患恐慌症多年的患者。年已半百的他,訪談間與太太兩人不時迸出爽朗笑聲,旁人無法想像他在病情最嚴重時還合併焦慮症與憂鬱症,絕對是精神科醫師的自殺警戒名單之一。
滿目瘡痍的自己
回到發病初期,在他三十多歲生命最燦爛的時候,恐慌症吞噬了他。每一次發作,心臟快炸裂的跳動、窒息、手腳麻木、冒冷汗……,種種如同進了鬼門關的瀕死症狀,是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
恐慌症每每在無法預期的時刻突然發作,在短短10分鐘內惡化到最嚴重的程度,不久後又回復正常,過程通常不到一小時。
中山附醫身心科主治醫師李俊德形容,恐慌症就像地震,來無影去無蹤,往往在人們沒有防備時襲來,攪亂了地上的一切,又突然結束震盪,留下驚愕的人們與滿目瘡痍的傷害。
楊國欽已數不清當時來回急診室多少次,但他卻記得每一次被急診趕回去的挫敗。有一次恐慌發作,他被送到三總,太太恰巧不在台北,只能趕緊連絡住在台北的姑姑。當姑姑與姑丈匆忙趕到三總,楊國欽已平息恐慌在急診外面等他們。
20年前的台灣社會,不只一般民眾不知道恐慌症是什麼,就連醫護人員也欠缺相關的訓練。對自己身體無名的疾病,楊國欽很沮喪,「我不知道我生了什麼病、也不知道我的未來該怎麼辦?這些身體上的症狀是很深刻的,但醫生卻說什麼都沒有。我沒有說謊啊!」
許多病友時常受到旁人的指責:「好手好腳,一定是懶惰!」、「他在無病呻吟,找藉口不工作,逃避現實啦!」就像是被社會遺棄的孩子,當發作的次數一多,他們開始擔心外出會發作,只好躲在自己家中,不敢面對人群與社會。
有好幾年,楊國欽家中鐵門不敢上鎖、洗澡不敢關門,甚至擔心洗澡洗到一半發作,不敢使用沐浴乳,因為怕發作需要急救時滿身是泡泡;最嚴重的時候,還想怎麼會有老闆願意用他這樣的人,所以自己辭了工作。
這段期間,許多放棄自己的念頭在楊國欽的腦海裡盤旋,他時常想著「十八年後還是一條好漢」這句老話。「病不能好,我走不過去,最後一個動作就是自殺,」他曾抱著孩子,站在頂樓上想要往下跳,但一想到懷中的孩子讓他跨不出這步。
楊國欽與恐慌症對抗的這20年,幾乎快擊垮了楊家人。楊太太陳玉秋坦承當時的心情,「我也覺得很衰,為什麼我不找健康的(嫁)?為什麼我要承擔這些?很多次我都是跪在另一個房間哭著,不知道要跟誰講,尪是我選的,你怎麼可以回(娘)家說?」
在病友會開始重建自己
所幸,上天還是指出了一條路。當時恐慌症的病友會「生活調適愛心會」成立,在報紙上刊載了相關報導,陳玉秋看到了,發現恐慌症所有的症狀都跟她的先生一
樣,剪下報紙帶回家給楊國欽看。「當時人家都說市立療養院是瘋人病院,但我那時什麼都不管,我一定要我尪去看醫生,」陳玉秋堅定地說。
楊國欽開始就醫,參加了第一次團體心理治療,聽著病友們分享著病情,遭遇比自己還要糟的故事,他知道他「得救了」。「他回來時跟我說一句話,『耶,老婆,我聽他們說起來,我還算小兒科。』你知道這句話對家屬是多麼大的鼓勵,」陳玉秋難掩激動。
開始就醫後,從認識疾病、吃藥、參加團體治療、學會腹式呼吸,楊國欽一步步開始與自己的恐慌症戰鬥,「我是參加了團療才學會兩個口訣:『恐慌症不會死、恐慌症不會發瘋』。」
恐慌症的團療與成長課也幫他找回了自信。「在團體中,大家會分享自己的故事,在他們的故事中我也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我知道要怎麼調整自己,也更深入了解自己。」
學習放鬆
調整自己是漫長且痛苦的,恐慌症無法像感冒般吃藥、休息就痊癒,雖然被精神科醫師稱作是最容易治療的疾病,但復發機率不低,因此,病友要自己找出與恐慌症共處的方法。
那幾年每逢週末,從來不懂如何放鬆的楊國欽經常拉著陳玉秋漫無目的地開車往北海岸跑,因為要學習放鬆;他也強迫自己每天早上跑半小時的路,逐步找回自己的平衡。
後來在愛心會志工們的鼓勵下,楊國欽受了訓,開始擔任團療志工,電話隨時on call等著病友的求助電話,「愛心會的每位志工都曾經是恐慌症或憂鬱症病友,只要有電話打來,我們幾句話就搭上,他知道我懂他。」
他笑談輔導病友的種種趣事。曾有位病友恐慌發作被送去急診,對著醫護人員說:「我要氧氣!」他一接過氧氣罩趕緊吸了兩口覺得舒服多了,卻看到旁邊的親友與醫護人員臉色奇怪,才發現原來氧氣罩根本還沒接上氧氣筒。
這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成為楊國欽抗病的養分,他從中成長,也得到警惕。他也曾經與其他志工組成小組,協助一位在印尼知名石油公司擔任工程師的華僑,當時工程
師病得連床都不敢下。現任愛心會理事長的蔡香蘋特地到印尼護送他來台灣治療;來的時候坐輪椅,在志工們陪伴下,半年後敢坐捷運,自己走上飛機,楊國欽回
憶。
在醫護人員、志工、家屬與病患自己的努力下,只要學會了如何去面對它,恐慌發作可以從洪水猛獸,慢慢變成小漣漪。「現在當恐慌發作,我只要按照標準程序,先深呼吸,再來我最常做的就是『讓電腦reset(重新開機)』,睡個覺起來一切恢復正常。」
後來楊國欽也再次深入內心的禁區,挑戰會讓他恐慌發作的地方。他開計程車,又改做保險,逼自己去面對人群與被拒絕的挫折,因為想與恐慌症共存就要學會面對恐懼,找到在情緒低落時把自己拉起來的方法,否則永遠是被這個病帶著走。
楊國欽曾經視恐慌症為夢魘。現在,他可輕鬆自在地走上講台,對著台下七、八十人演講。陳玉秋回想起來眼淚直流,因為在那當下她知道「我的先生回來了。」
許多人看著楊國欽的外表,不會相信他曾經病得這麼嚴重。他笑說,「我很感謝祂這麼愛我,讓我病得很齊全,恐慌、焦慮、憂鬱三合一,讓我病得很有經驗可以去幫助更多需要的人。」
陪伴、接納,但千萬別訓話
李俊德說,恐慌症病患要回復到正常軌道,家人的陪伴是關鍵。
楊國欽也建議恐慌症病友,找一個最信任的人,如家人或志工成為自己的支援系統,在發病時,打電話給他們。一個善意態度與回應,都是恐慌症病人的最好的急救。
陳玉秋就是楊國欽的支援系統,引導他走出恐慌陰影的燈塔,但與楊國欽相處的方法,她摸索了好多年。
在楊國欽剛發病初期,陳玉秋不懂為什麼好好一個人,身體也檢查不出毛病,會突然說吸不到空氣,「我一開始都會對他說,我們都在這裡吸空氣,怎麼會沒空氣?那時大家不太能理解他們心裡的苦。」
後來,身為基督徒的她總在楊國欽發病時,拿著聖經說,「你不會死啦,聖經要我們剛強壯膽,你自己要勇敢、要努力。」
但這些話聽在恐慌症病友耳中其實很刺耳,反而壓力更大,因為病友們並不是自己不努力、不勇敢,因而容易造成家中更大的衝突,親友也很委屈,「他常說,你不要煩我。我心裡想,我關心你,你居然跟我說不要煩我?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面對疾病,」陳玉秋說。
面對家人的恐慌症,家屬不用想該怎麼照顧,只要陪著他就好,給他足夠的安全感。陳玉秋從一開始的責備,到後來錯誤的鼓勵方式,最後開始同理他、接納他,
「現在我們有默契,我知道他遇到氣壓變化大時會容易不舒服。如果在車上,我會說,沒關係你慢慢開。因為不管外面是塞車,或是下雨、晴天,路還是要走,你都
要陪坐在你旁邊的這個人,一起走這條路。」兩人相視而笑。
一分鐘醫學教室:認識恐慌症
每個人都可能是恐慌症的候選人。國外資料顯示,恐慌症盛行率1.5~5%,女性罹患的機率則比男性高2~3倍。發病高峰期約在15~25歲以及45~54歲間。
恐慌症的病因與體質有關,這類型患者大腦神經傳導物質血清素容易不平衡,一旦血清素不足就會導致交感神經容易興奮,即一般常說的自律神經失調,進而影響了下游器官,讓身體產生心悸、呼吸困難、噁心嘔吐等等症狀。
「許多恐慌症病人發作後,到心臟內科、胸腔內科看診卻找不到病因,其實原因出在大腦,」中山附醫身心科主治醫師李俊德說明。
目前也有研究指出,恐慌症患者的個性多半是完美主義者、急性子;恐慌症發作前,許多病患正處在極大的壓力下。另外,恐慌症有遺傳傾向,若父母有恐慌症,子女罹患的機率比一般人高出4~8倍。
在治療上,醫生會先以藥物,如苯二酚(BZD)與特異性血清素再吸收抑制劑(SSRI)來平衡腦中的血清素,一般服藥一週到一個月後,會逐漸穩定,減少發作的頻率。
當恐慌症穩定後,則會進行認知行為治療。認知治療就是讓病患對恐慌症有正確的認識,如恐慌症是因大腦邊緣系統部位的血清素不足所致,並非心臟病發作,不會致死;行為治療則是當患者對交通工具或是某些地點害怕時,經由家人或志工陪伴重返該處,慢慢瓦解病患對該處的恐懼。
李俊德表示,恐慌症發作起來雖然可怕,卻也是相對容易治療的疾病,「若不治療,問題會如滾雪球般,不僅症狀愈來愈明顯,生活品質、工作、婚姻都會受影響,甚至可能併發憂鬱症或出現酒癮。」
據臨床統計,恐慌症經過治療後約三成可以維持長時間不再復發。另外七成的病友容易有間歇的恐慌發作,但其中一半的病友是輕微的發作,只有兩成則會出現較明顯的恐慌發作而影響生活。
對於容易復發的病友,接受持續的治療,改變自己過於要求完美的個性,多運動、放鬆,家人朋友給予適當的支持,一旦發病立即求診,都是與恐慌症好好相處的關鍵。
團體治療幫助病友找回自己
在中山附醫經營了15年精神官能症團體心理治療特別門診的身心科主治醫師李俊德說,許多病患加入團療後,用藥來得比未參加的病患少,也更懂得如何控制疾病,病情明顯穩定很多。
但受限於風俗民情,民眾不太願意在公開場合分享自己的困難,願意參加的病友不到10%。
團療的參加人數約8~10人,由醫生擔任主持人,引導病友們分享自己的經驗,可以談疾病病因、症狀、藥物治療、行為治療,有時還會整團帶出戶外做行為治療,有些人怕坐飛機,李俊德也曾帶團出國旅遊。
團療能夠效果顯著,主因除了醫護人員可提供治療資訊外,團療中有穩定的老病友以及志工,他們的經驗與分享都對病友有很大的引導效果。從了解彼此,找到共同
點,減少不安的孤單感,進而產生凝聚與信任,慢慢隨著團體的目標努力並改變自己。家屬也能夠參加團療,了解病情也更能接納病友,在家也能提供適當的支持。
※中華民國生活調適愛心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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